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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塘门外的青灰城砖被岁月磨得发亮,箭楼的飞檐挑着半旧的幡旗,被风拂得猎猎作响。早市的喧嚣顺着城门洞涌出来,货摊的木杆支着彩布,卖花姑娘的竹篮里堆着新摘的茉莉,白生生的像撒了一地星子。杂耍班子的铜锣声、小贩的吆喝声、马车的轱辘声混在一处,撞在城砖上又漫开,像一锅煮沸的糖浆,稠得化不开。
车队碾过城门口的青石板,殿前司诸班直的铁叶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,将喧闹的人潮隔在三丈外。百姓们踮脚张望,见那明黄车帘的影子,纷纷矮身行礼,帽檐碰着石板的轻响,像撒了一地碎玉。
车厢里,淑妃斜倚在锦褥上,素色宫装的领口被冷汗浸得发暗。她闭着眼,长长的睫毛颤得像风中的蝶翼,指节攥着帕子的力道松了些,却仍在无意识地绞动——帕角的缠枝莲早已被揉得褪了色。呼吸声轻得像漏风的窗纸,每一次起伏都带着细微的颤抖,鬓角的碎发粘在汗湿的颊边,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,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,渐渐失了神采。
玲儿正掀着车帘一角,鼻尖沾着从帘外溜进来的市井气——有糖炒栗子的焦香,有胭脂铺的甜腻,还有河风带来的潮湿水汽。
她虽也非初次离宫,三年前从永巷北阁仓惶出逃,到前几日在太子授意下乔装离宫,可却从未这般正大光明地走在街市中央,看货郎挑着担子吆喝,看稚童追着竹马跑,看绣坊的幌子在风里晃出细碎的红。心中雀跃欢喜,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角的流苏,心中暗自盘算:出了城,正好骑上小红马逃走!它脚程快,殿前司的人未必追得上,到时候先去青云观找仕林,再带着他往江南去……想到此处,脸上竟也泛起一丝红晕,轻笑出声。
“驾——”车夫的长喝声里,马车微微一倾,似是过了城门的石槛。玲儿猛地抬头,望见远处的钱塘江面,晨光洒在水上,碎成一片金鳞,几叶白帆贴着水皮滑,像被风揉碎的云。更远处,远山如黛,衔着半片朝霞,渡口的乌篷船挤挤挨挨,竹篙点水的脆响顺着风飘过来,清得像玉磬。
“母妃快看!”玲儿猛地转头,声音里还裹着未散的雀跃,“那里就是钱塘江!我听人说,潮来的时候能漫过堤岸,像万马奔腾呢!”
可话音未落,她便被眼前景象惊得顿住。
淑妃正捂着心口,身子歪在锦褥上,脸色白得像殿角的素纱,双唇毫无血色,双眸紧紧闭着,眉心紧拧成团,像是在忍极大的痛。那只搭在膝头的手,正微微发颤,指缝间的青帕被攥得变了形。
“娘!”玲儿手忙脚乱地撒开车帘,膝头撞在车厢壁上也顾不上疼,连滚带爬地挪到淑妃身侧。当她握住淑妃的手时,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来——明明是仲夏,那手却凉得像浸在冰水里,指甲泛着青灰,连带着腕间的玉镯都失了温润。“你的手好凉!娘,你这是怎么了?”
淑妃费力地睁开眼,眼白上布满了红丝,气息粗得像破了的风箱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抽痛:“娘……没事……到……到了何处?”
“快……快出城了!”玲儿的眼眶瞬间红了,泪水在睫毛上打转,她俯下身,声音哽咽得像被堵住的笛,“娘,玲儿不回苏州了,我们回去吧!找太医!现在就去找太医!”
“不……”淑妃忽然用了力气,死死攥住玲儿的手腕,指节泛白,指尖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,“出城……一定要出城……”
话音刚落,她喉间猛地一阵涌动,头微微一偏,一口黑血顺着唇角涌出来,滴落在素白的帕子上,像绽开了朵诡异的墨梅。
“娘!”玲儿惊得浑身一颤,那黑血溅在她的手背上,黏腻而冰凉,带着股淡淡的腥甜。她猛地捧住淑妃的脸,泪水再也忍不住,像断了线的珠子砸下来,“你中毒了!是谁?是谁要害娘!娘别怕,我这就去喊太医!”玲儿转身想掀帘喊人,却被淑妃死死拽住。
“别喊……”淑妃的声音轻得像要散了,黑血还在往下淌,染得她下颌一片乌青,“听娘说……是娘咎由自取……怨不得人……”
“是不是父皇!”玲儿死死咬着牙,泪水混着恐惧滚落,她转身想抱住淑妃,却被那黑血吓得一滞,“他为什么要这样!你们是结发夫妻啊!相濡以沫二十载!他为何要置娘于死地!”
“不……不是你父皇……”淑妃摇着头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,指尖颤抖地抚过玲儿的脸颊,黑血蹭在她的皮肤上,像道狰狞的痕,“与你父皇无关……要怪……就怪娘自己……是娘对不住你……”她的泪水混着黑血滴在玲儿的手背上,烫得像火。
“往后……要听话……别再使性子……”淑妃的目光渐渐涣散,却仍紧紧盯着玲儿,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进眼里,“找个……安稳地方……好好活……下去……”
“究竟是谁!”玲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趴在淑妃胸前,被那越来越弱的呼吸惊得浑身发抖,“娘!你告诉我!是谁要害你!你别丢下我……娘……娘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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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车驶出城门的刹那,风卷着江潮的气息涌进来,带着咸涩的湿意。淑妃攥着玲儿的手,忽然松了。那朵墨梅般的血痕,在素帕上慢慢晕开,像要把这半生的隐忍与秘密,都浸成一片化不开的黑。
“娘——!”
“停车!快停车!”玲儿猛地扑向车帘,指尖攥着帘角的银流苏,声音嘶哑地喊,泪水混着淑妃的血珠砸在锦缎上,“传太医!快传太医啊!”
车轮碾过石子的颠簸还在继续,她的呼喊像被风撕碎的纸片,刚飘出车厢就散了。殿前司诸班直的队列依旧整齐,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沉闷而规律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。
就在这时,车外的嘈杂声像被狂风卷来的骤雨,先是隐约的惊呼,转瞬便炸成一片嘶吼。马嘶声、兵刃碰撞声、人的惨叫声搅成一团,顺着车帘的缝隙钻进来,撞得玲儿耳膜发疼。
“马匪!是马匪——”马夫那破锣般的嗓子穿透喧嚣,带着哭腔,惊得车厢都跟着颤了颤。
玲儿浑身一震,指尖还沾着淑妃的血,黏腻得像未干的墨。泪花还挂在睫毛上,她也顾不上擦,刚要掀帘冲出去,车帘已被人从外猛地扯开。杨沂中那张被风霜刻出沟壑的脸撞入眼帘,铁盔下的鬓发被风吹得散乱,甲叶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珠。
“公主、娘娘!马匪来袭,请移驾!”他声如洪钟,目光扫过车内,却没多做停留,显然早有准备。
玲儿刚要开口说明淑妃已气若游丝,话还卡在喉咙,四五个亲卫已鱼贯而入。他们动作娴熟得像演练过千百遍,甲叶相撞的脆响里,一人俯身便将淑妃打横背起——淑妃的素裙被风掀起一角,像片将落的残荷,那方染了黑血的帕子从袖中滑出,飘落在车厢底板上。其余人护在两侧,不等玲儿反应,已簇拥着往外冲,带起的风卷得她鬓发乱飞。
“公主,事出突然,老臣得罪了。”杨沂中对着她躬身一拜,不等她应答,目光扫过混乱的马群,径直走向那匹焦躁不安的枣红小马——正是小红马。他双臂一伸将玲儿打横抱起,翻身上了小红马的背。
玲儿惊呼一声,挣扎间瞥见他甲胄上的寒光,只听“噌”的一声,他已翻身上马,马蹄猛地踏碎晨露,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。
“驾!”杨沂中勒紧缰绳,小红马见到玲儿似乎有所感应,它长嘶一声,四蹄翻飞,朝着城外的密林疾驰而去。
玲儿被他箍在怀里,只能侧头回望。视线穿过扬起的尘土,那支方才还整齐的车队已被撕成碎片。蒙面马匪骑着黑马,弯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冽的光,像一群掠过荒原的饿狼。无数素娥太监的尸体倒在血泊里,被马蹄碾得模糊,断了的枪杆斜插在地上,旗幡被砍得粉碎,飘在风里像团染血的破布。
惨叫声、求饶声、兵刃入肉的闷响混在一处,刺得她心口发紧。她看见今晨尚还向自己行礼的素娥,如今已背对着她倒下,背上还插着三支羽箭,那身素裙在阳光下泛着绝望的光。而淑妃被亲卫背着的身影,正随着混乱的人流往另一个方向移动,越来越小,像被潮水卷走的叶片。
“娘——”玲儿的喊声被风声吞掉,泪水混着尘土糊在脸上。她忽然想起淑妃方才攥着她的手,那刺骨的寒意,那嘴角的黑血,还有那句“一定要出城”。
马蹄声越来越急,将身后的惨状抛得越来越远。杨沂中的甲叶硌得她生疼,可她顾不上了,只死死盯着那片被血色浸透的城门方向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,疼得喘不过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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