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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今天凌晨,睡梦里走的。”小舅舅的呼吸混着乡间特有的泥腥气,“昨天你在家的时候,他就已经很不舒服了,硬是不让告诉你。”晚风忽然灌进衣服,九月校服口袋却沉沉下坠。那个用草纸包着的鸡蛋隔着布料硌着肋骨,铅笔写的“加油”正在被体温慢慢焐热。
走廊传来值周老师的高跟鞋声,班主任轻轻按住我发抖的肩膀。倒计时牌的残骸还在往下掉数字,有同学惊呼着去扶。此刻九月手心的潮湿如此相似。
“家里是出什么事情了吗?”班主任接过九月递过来的手机。
“我外公去世了……我想马上请假回去……”
办公室的挂钟敲响第八声时,九月正盯着班主任钢笔尖上悬垂的墨滴。墨汁坠落在请假条“与逝者关系”栏时,在“外祖父”三个字上绽开黑花,像极了上周数学卷最后那道被打叉的压轴题。
九月拿着请假条来到了教导办公室,那盏日光灯突然闪烁了一下,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,九月看见教导主任的影子抬起手,很快落下签章。练习册从九月颤抖的指间滑落,露出夹在扉页的糖纸。
“请假两天真的够了吗?”教导主任的声音混着茶香飘来。
“够了,明天就出殡了。我在外公家再多呆一天,周三我会回校上晚自习的……”
“去收拾书包吧。”教导主任的声音像浸过温水,“记得看看今晚的星空,猎户座腰带会特别亮。”
九月摸着口袋里圆珠笔新刻的凹凸——方才无意识间,竟把蛋壳上的“加油”拓印在了笔杆上。那些歪扭的刻痕正随着脉搏跳动,像老人临终前未能说出口的牵挂,正在穿越最后一场秋雨,轻轻叩打九月的掌纹。
(三)
车灯劈开黢黑的夜,九月的手电筒光柱扫过右侧时,骤然陷入虚无——那里卧着条不见首尾的水渠,月光在死水表面凝成苍白的痂。外公的旱烟嗓突然在耳畔炸响:“渠沿水泥板长了青苔,摔下去可没人捞。”
九月数着心跳蹬车,外公教的“夜路法则”在齿间反复研磨:“每踩三十圈踏板就晃三下车灯,野狗怕晃眼。”
水渠对岸突然传来石块落水声。她条件反射地挺直脊背,这是老人反复纠正的姿势:“背弓着像逃荒,歹人专盯怂包的脊梁骨。”书包里传来金属碰撞的清响——外公塞的铜铃铛,说是“走夜路要挂在车头”,她却嫌土气一直藏在夹层。
月光突然被云吞噬,手电筒光束里浮起团团磷火。九月猛捏车闸,想起外公讲过的古早话:“那是死人骨头化的蛾子,追着活人阳气飞。”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响动惊起栖鸟,翅膀扑棱声在水面荡出回音。
链条突然发出尖啸,九月踉跄着歪向水渠方向。右脚撑地时,球鞋在水泥板上打滑——青苔!她本能地弃车翻滚,手肘在碎石路上擦出血痕。自行车前轮悬在渠沿打转,车灯映出水面浮萍拼成的诡异笑脸。
“遇险先护头!”外公的呵斥混着耳鸣响起。小时候那年她爬果树偷果,也是这般摔在地里,老人用艾草汁给她涂伤口时说:“女孩子的脑壳比瓷器金贵。”此刻额头的汗滴进眼里,刺痛中浮现出外公病榻上的模样——枯瘦的手指仍比划着安全距离:“渠岸到水线足足三臂长,记牢了。”
手电筒滚落在草丛中,九月摸索着捡起时,光束惊起只夜鹭。灰白的翅影掠过水面,她突然看清对岸坡地上歪斜的木牌。那是块被风雨啃噬的“水深危险”警示牌,有的残缺的部分正随水波晃动,恍如老人临终前试图抬起又跌落的手。
风送来潮湿的腐烂气息,自行车车轱辘的响动惊醒了蛰伏的夜色,渠底突然响起巨大的扑通声。她触电般跳上车座,却在踩动踏板时听见外公的声音:“别慌,数到十再蹬轮子。”这是教她应对野狗追击的法子,此刻却成了救命的锚。
车灯照亮前方歪脖子榕树时,九月的手背突感冰凉。垂落的枝条拂过皮肤,像极了外公试探她额头温度的手。渠水在右侧幽幽流淌,月光突然刺破云层。九月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水面,被波纹扯成细长的鬼魅。她想起外公教的“壮胆歌”,荒腔走板地哼起跑调的《南泥湾》。小时候外公总在雷雨天搂着她哼唱,说“人气足了,邪祟就散了”。
草丛中忽然亮起两盏幽绿的光,九月的歌声戛然而止。水渠在身后隐入黑暗,九月攥紧车把上的铜铃铛。铃舌早被拆去给表弟当玩具,此刻空荡荡的铃壳里,却传出遥远的回响——是九月上高中每个周日下午,外公站在门口目送她时,藏在皱纹里的那声叹息。
绕过废弃的小学学校时,黑暗浓得能攥出水。远处突然亮起两簇飘忽的光。她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,耳边炸响外公的旱烟嗓:“有人打手电筒晃眼,就骑到路中间……”
九月在黑暗里瞪大双眼,直到那两盏灯显出轮廓——是有人骑着电动车往街上去……
“一个女孩子那么才回来?”车灯扫过来时,九月看清对方是一位四十几的大叔。这个场景在外公的故事里出现过无数次:假装给家长打电话,报出车牌号,车筐里的学生证要摆在显眼处。她机械地执行着这些演练过上百遍的“安全守则”,喉咙里却像堵着陈年艾草。
九月回了一句“家里有事!”她快速骑着自行车,村口轮廓浮现的瞬间,车链突然脱落。九月踉跄着栽进路旁草窠,掌心被碎石划破时尝到了铁锈味的血。此刻月光把血迹照得发亮,像条蜿蜒的红色银河,指向灵堂那盏长明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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